毛泽东诗词的艺术成就举世公认,赞誉之声不绝于耳。其中,郭沫若的赞语“经纶外,诗词余事,泰山北斗”最为精当。但人们侧重解读其“经纶”,即宏大抱负、深邃思想和崇高品质,却忽视了写诗填词毕竟只是经邦济世之外的“余事”。毛泽东政暇赋诗,展示了“器大声宏,志高意远”的领袖风采,也体现出他以诗论事的才艺,以诗解压的洒脱,以诗抒怀的本真,以诗自娱的情趣和以诗会友的儒雅。解读毛泽东的诗词“余事”,不仅能摆脱无限拔高的窠臼,真正回归诗词的本质,也能使毛泽东的伟人形象更加真实、更加可亲可近。
举重若轻主沉浮
在“改造中国与世界”的历史洪流中,毛泽东始终以旧世界改造者和新世界创造者的姿态挺立潮头。毛泽东诗词见证了诸多重要历史事件,涉及不少社会现实问题,但它终究不是原原本本的历史纪实,更不是立说立言的政论文章。正如毛泽东在致陈毅的信中所说:“诗要用形象思维,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。”诗人毛泽东把思想家的深邃智慧、政治家的高瞻远瞩、理论家的严谨缜密、军事家的胆识机敏,凝练于一个个构思精妙的意象,浓缩于一句句回味无穷的诗行,使纷繁的历史诗意盎然,使严肃的主题生动可感,既给人思想启迪,又给人审美愉悦。
以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为例。毛泽东曾有自注:“心潮:一九二七年,大革命失败的前夕,心情苍凉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这是那年的春季。夏季,八月七号,党的紧急会议,决定武装反击,从此找到了出路。”这首词涉及中国革命道路探索这一重大题材,毛泽东仅用三言两语就把握到入木三分。“茫茫九派流中国,沉沉一线穿南北。烟雨莽苍苍,龟蛇锁大江。”“茫茫”“沉沉”“苍苍”3个重叠词反映现实困扰和思想迷茫,“锁”字道尽局势险恶和心绪愤懑。毛泽东在《论联合政府》中写道:“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并没有被吓倒,被征服,被杀绝。他们从地下爬起来,揩干净身上的血迹,掩埋好同伴的尸首,他们又继续战斗了。”“把酒酹滔滔,心潮逐浪高”一句文浅意深,特别是“酹”字,既是对革命英烈的祭奠,又是对前仆后继的宣誓。这一诗句和那段名言异曲同工,不失革命家的本色,又凸现大诗人的才思。
南征北战马背吟
1949年12月,在赴苏联访问的火车上,毛泽东与苏联汉学家费德林谈论起诗词创作:“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,当一个人处于极度考验、身心交瘁之时,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小时,甚至几分钟的时候,居然还有诗兴来表达这样严峻的现实。恐怕谁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……当时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,我倒写了几首歪诗,尽管写得不好,却是一片真诚的。现在条件好了,生活安定了,反倒一行也写不出来。”费德林问:“一行都写不出来?真的吗?”毛泽东说:“现在改写‘文件’体了,什么决议啦,宣言啦,声明啦……只有政治口号没有诗意啰。大概这也是脱胎换骨、从新做人的一种表现吧。”这段对话显示毛泽东越是环境险恶,越是诗兴勃发;同时也说明写诗填词和治国理政是两码事,思维特征、心理状态和表达方式存在明显区别。
“犹记当时烽火里,九死一生如昨。”1963年11月2日,毛泽东在会见法国前总理富尔时,又谈到写诗:“这是以前的事了。我的确曾经写诗,那时我过着戎马生活,骑在马背上,有了时间,就可以思索,推敲诗的押韵。马背上的生活,真有意思。有时我回想那些日子,还觉得留恋。”富尔问:“主席是否还写诗?”毛泽东说:“写得很少,因为一些政治问题把诗意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。”军旅诗词不是敌情分析,不是作战命令,不是总结报告,马背吟诗的毛泽东显得悠然自在。他用马背上的颠簸缓解繁忙军务的紧张,在战斗的间隙寻求灵感营造诗境,描绘战地风光的秀美壮丽,抒发克敌制胜的舒心畅快,咏叹人民战争的波澜壮阔。
移情山水寻常事
“踏遍青山人未老”“我自欲为江海客”。毛泽东对名山大川心驰神往,正如他在《讲堂录》中所说:“游之为益大矣哉!登祝融之峰,一览众山小;泛黄渤之海,启瞬江湖失。马迁览潇湘,泛西湖,历昆仑,周览名山大川,而其襟怀乃益广。”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奋斗人生中,无论是前期的戎马生涯,还是后期的政务考察,毛泽东有着丰富而独特的游历经历,称他为“漫游家”并不为过。
“登山则情满于山,观海则意溢于海。”毛泽东吟咏山水的作品很多,人们看重其历史背景和政治寓意,往往淡化了毛泽东爱山乐水的情趣本身。比如,人们赏析《水调歌头·游泳》时,从“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”看到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蒸蒸日上,通过“更立西江石壁,截断巫山云雨,高峡出平湖”看到毛泽东改造山河的伟大构想,而“万里长江横渡,极目楚天舒。不管风吹浪打,胜似闲庭信步,今日得宽馀”,这种游泳体验带给毛泽东的轻松闲适与惬意畅快,并未受到足够重视,这显然有违毛泽东以“游泳”为题专门赋诗的本意。
辛弃疾有一名句: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”上世纪50年代,毛泽东曾多次到杭州,工作之余,也会寄情山水,在怡然自得中经营他的诗词“余事”。他曾写过几首纯粹的山水诗,如《七绝·五云山》《七绝·莫干山》《五律·看山》《七绝·观潮》。毛泽东陶醉于山光水色,这些作品不以思想深刻见长,只是尽情舒展明朗、舒畅、愉悦的心境。“五云山上五云飞,远接群峰近拂堤。若问杭州何处好,此中听得野莺啼”,近似于一个观光客的自问自答。“翻身跃入七人房,回首峰峦入莽苍。四十八盘才走过,风驰又已到钱塘”,颇像游客的行程记录。“千里波涛滚滚来,雪花飞向钓鱼台。人山纷赞阵容阔,铁马从容杀敌回”,偏向于钱塘观潮的现场感受和主观想象。这样的诗作,让人们真切领略到了毛泽东诗词深沉、深刻之外的清新自然、闲适飘逸。
论情论礼论诗谊
读诗、赋诗、解诗、论诗,是毛泽东的情趣爱好,也是他的人际交往方式。以诗为纽带,以诗为载体,毛泽东与诗友们共唱心曲。而毛泽东的诗交也耐人寻味,呈现出诗词“余事”的鲜明特色。毛泽东与党内同志除工作关系外,不拘礼节,很少表现出亲热。他偶尔写过《六言诗·给彭德怀同志》《七律·吊罗荣桓同志》,但很少把战友、同事写入作品。他曾把《满江红·和郭沫若同志》书赠周恩来,把《水调歌头·重上井冈山》《念奴娇·鸟儿问答》抄赠邓颖超,但他与高层领导诗词交往不多。他曾致信元帅诗人陈毅讨论诗词创作,两人诗心相通,这可算是一个特例。
毛泽东写过《七律·和柳亚子先生》《七律·和郭沫若同志》《七律·答友人》等唱和之作,他的诗友多为文化名流、党外人士以及同窗老友。毛泽东和他们之间常有诗书往来,相互唱和,切磋诗艺。毛泽东对他们敬重有加,书信称谓也很亲密,如称柳亚子为“亚子先生吾兄道席”或“亚子先生”,称黄炎培为“任之先生”,称同学周世钊为“惇元兄”或“东园兄”。收到诗友的诗作,毛泽东总是满心欢喜,复信中时常出现“诗及大示诵悉”“各信并大作均收敬悉”“信及诗收读,甚快”之类的措辞。而毛泽东把诗作寄给诗友时,态度十分诚恳,总有“乞为斧正”“录呈审正”“奉和一律,尚祈指政”这样的谦辞。
诗交属于私交,毛泽东论情论礼。毛泽东与柳亚子诗交最深、唱和最多,但他毕竟是旧文人,难免有些自负。1949年3月28日,他题了一首满腹牢骚的《感事呈毛主席》。毛泽东高度重视,写了《七律·和柳亚子先生》,畅叙“饮茶粤海”“索句渝州”和“还旧国”的情谊,又以“牢骚太盛防肠断,风物长宜放眼量”坦诚委婉地批评了柳亚子,希望他为建设新中国献计献策。毛泽东对待诗友发“牢骚”,既表现了诗人的含蓄婉转,又展示了政治家的宽容大度,读来如望霁月,如沐春风。(汪建新)